人們都會為了懷念自己而靠近過去。自由以及散淡，在忘卻與紀念之間回放，落拓和激情似曾相識，舊時光的況味難以言傳……

6歲入學，9歲離家寄讀，11歲學外語。

大半個世紀以前，河邊草地的陳年往事，仿佛來自我們無意識的舊經(jīng)驗：一部電影？哪幅油畫？如同日光混合泥土與沙堡的手工記憶，模糊了時代又清晰了人生。話題中永遠的傳奇味道混雜著居家溫存，讓時光變得精粹——

1929年2月10日，農(nóng)歷正月初一，李重光出生于山東省棲霞縣寨里鎮(zhèn)北洛湯村一個農(nóng)民的家里。

“我的父親兄弟四個，除大伯家有一個男孩外，其余都是女的。我的三伯你家連個女孩也沒有。我有兩個姐姐，二姐的小名就叫領(lǐng)弟，希望能領(lǐng)個弟弟來，我就是這樣被“領(lǐng)”來了。全家高興得不得了。我也就成了全家的寶貝。真正的寶貝。

爸爸媽媽怕我養(yǎng)不大，就在村里找了一個最窮的、孩子最多的人家認了干媽，干媽送我一個討飯籃子，一根打狗棍，這可就是我一生總想去討飯的一個原因吧。

我干哥哥會畫鷹，畫出的像真的一樣，這對我喜歡畫畫恐怕有關(guān)系。”

舊中國，農(nóng)村人家——音樂，鋼琴。似乎是一種混搭？

“我家里沒有什么音樂環(huán)境，父親會拉點京胡，會唱幾句京劇，姐姐們會唱《蘇武牧羊》，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唯一歌曲。小學一二年級也沒上過音樂課。三四年級會唱幾句《義勇軍進行曲》。親眼見過日本鬼子的飛機扔下炸彈，也見過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汽車，子彈就在頭上飛，從小就恨日本人。六年級時會唱賀綠汀的《四季歌》。也聽過戲匣子放出的京劇。13歲那年，八路軍在村里宣傳抗日，孩子們聚在一起，就唱歌，于是我對歌曲發(fā)生的興趣，還把歌曲抄在小本上，自己也試著作過曲，現(xiàn)在想來實在可笑。”

作為獨生子，李重光在家里的特殊地位集中體現(xiàn)在父親對他早期教育的極端重視——6歲進小學，9歲被送到大姑姑家去上學，11歲離鄉(xiāng)上學，并開始學英語，這在當時農(nóng)村實屬罕見。至今，他還銘記著啟蒙老師的那句話：

學漢語讓人睜開了一只眼，學習外語讓人睜開了另一只眼。

幼年時期的輾轉(zhuǎn)求學培養(yǎng)了天資聰慧的李重光堅韌的品格、強烈的文化上進心和頑強的自學能力。

13歲時，他面臨了一次選擇——

“八路軍縣大隊隊長與我的父親是好朋友，極力勸我父親讓我去延安學習，我父親不放心，最后還是送我去青島我舅父家。到青島后，上了半年小學，我不愿意寄人籬下，提出要去做生意，自力更生，結(jié)果我就去一個棉布做學徒，學做生意。站柜臺，送貨、跑腿……一直干了3年，成了賬房先生。”

“在這三年里，我學會了吹口琴，出去辦事，路上就會瞎吹一氣。當時對《風流寡婦》很感興趣，原因很簡單，就是因為她是寡婦，又很風流。”

一間屋，一架鋼琴，一臺留聲機。

在青島舅父家寄讀時，表妹的鋼琴激發(fā)了李重光對音樂的無限向往。然而當時每小時1美元的鋼琴課學費，對他來說無異于天文數(shù)字。日后，音樂成為他人生的終極夢想，自學也成為他走上音樂之路的慣常途徑。

1945年抗戰(zhàn)勝利，李重光感到做商人沒出息，轉(zhuǎn)而求學。插班到市立男中初二年級，經(jīng)過兩年的努力，初中畢業(yè)，免試升入高中。半年后因舅父家中經(jīng)濟有困難，再次輟學。

“兩年半的中學生活里，我對音樂、美術(shù)、文學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對冰心、臧克家、艾青，馬凡陀的詩歌都認真學習過，自己也試著寫過，還抄寫在一個小本上，可惜這些東西都丟失了。要是現(xiàn)在能看一看學生時代的習作一定很有意思。”

這段時間李重光學會了五線譜，自修鋼琴，并到電臺直播、參加音樂會上表演。至今李老師還清楚地記得演出的曲目：《致愛麗絲》。當時的音樂老師李錚及夫人成為他音樂人生的向?qū)Ш涂＃麄兊氖痉蹲饔靡晕拿鬟M步為基礎(chǔ)，而不僅僅停留在音樂層面——

“我和音樂老師的關(guān)系很親密，也常到老師家去，老師還把他寫的帶伴奏的歌曲抄在我的紀念冊里，我也用很漂亮的彩色紙畫上音樂家的頭像，寫上音樂家的生平，送給老師。”

“李錚老師是老志誠的學生，他教我們唱老先生的歌，講老先生的故事，對老先生又會彈鋼琴又會作曲，我十分崇拜，沒想到40年后我能和老先生在一個單位工作。

李錚老師的夫人是女中的音樂老師，鋼琴彈的很好。我們兩個學校成立了一個合唱團，我們唱《黃河大合唱》，唱馬思聰?shù)摹蹲鎳罚€有《長恨歌》、《藍色多瑙河》……”

“我當時的夢想就是像我的老師那樣，有一間小屋，有一架鋼琴，一個留聲機、一個溫暖的家。”

舊上海，南京西路，地攤少年。

上個世紀初，歐風東漸。上海灘奢享于東方巴黎的榮耀，居于時代文明及風尚的前沿。

1948年6月，因家中生活困難，在親戚的幫助下李重光和父親去了上海，在繁華的南京西路擺地攤賣針織花邊維生。李重光時常手里捧著字典或口琴，不時要躲避印度巡警的驅(qū)趕，引來過往的行人投過詫異的目光……地攤少年的求知欲望在文明世界的邊緣地帶生動綻放。
每每看到上海音專的校車自身邊駛過，懷揣音樂夢想的李重光愁腸百結(jié)。上海，如同青島一樣，成為他人生傳奇的另一個舞臺。提起這段辛酸往事，李老師不僅笑稱自己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下過海了。

“當時，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進中國最高的音樂學府中央音樂學院學習，更沒想到的是我是以中國音樂學院附中校長的身份，去上海音樂學院開會發(fā)表對音樂教育的意見。在中央五七藝校時，還到上海住過國際飯店。”

少年求學的坎坷經(jīng)歷，讓李重光在飽嘗艱辛的之外，積累了豐富的自學經(jīng)驗，這也為他日后從事兒童音樂教育研究奠定了難能可貴的天然基礎(chǔ)。他笑稱自己是個“笨老師”，并且認為，太聰明的老師無法從學生的角度去耐心細致地發(fā)現(xiàn)問題并解決問題。唯有“笨老師”才能順應和了解初學者的學習思路，并為他們打開音樂之門。

幾十年來，他編著的兒童音樂書籍通白曉暢、由簡入繁，深受從教者和孩子們的喜愛。如《少年兒童鋼琴曲選》是特意為孩子們編寫的具有一定技術(shù)訓練目的五聲調(diào)式的標題性鋼琴小曲集，曾重印多次；兒童歌曲《小鼓響咚咚》自1960年4月在《兒童聲樂》發(fā)表以來被全國許多家出版社的小學音樂課本、教材、歌集所選用，廣為流傳；《兒童視唱入門》《兒童練耳入門》無不深入淺出，講解詳盡……另外，有些小歌，小曲，雖然僅有十幾個小節(jié)，但錄成盒帶，灌成唱片，制成VCD，拍成卡拉OK電視片，影響廣泛而久遠。
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文藝整風 三層樓高的大字報

1949年，李重光隨父親自上海回到青島。青島解放后，他和同學一起赴北平趕考。一路舟車勞頓于考試前一周趕到北平。解放前夕順利入學北平藝專，并萬分幸運地親歷開國大典。

同年11月，學校合并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，李重光成為國家最高音樂學府作曲系的一名學生，從此步入夢寐以求的音樂殿堂，躊躇滿志。
翻開李老師的畢業(yè)證書，畢業(yè)證內(nèi)頁的底紋印有繁體的“為人民服務”，上面有校長馬思聰?shù)挠H筆簽名。

在中央音樂學院師從一代音樂宗師的親自教誨，按李重光的話來講無異于“一步登天”。談起自己的母校，李重光滿懷感恩之情。同時也為當時入學水平差、政治運動多而深感惋惜。由于在讀期間僅僅治理淮河就用去了9個多月，導致達不到畢業(yè)水平全班延期一年畢業(yè)，學習期限長達6年。

“大學畢業(yè)后，我被分配到中央音樂學院視唱練耳教研室教視唱練耳，年輕的老干部、著名歌唱家、作曲家孟貴彬就在我們班上，一次聽寫時發(fā)生了爭執(zhí)，我的譜子是四四排，他記成了四二排，我說他不對，他不同意，說從音樂上應該是四二，我說你應根據(jù)我彈的去記譜，他才無話可說。”

1956年9月他被調(diào)到中央音樂學院附中，教合唱和基本樂理，開始長達40年的音樂理論教研工作。

從教50年，著作等身。您一定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(jīng)驗和體會？基本樂理通常被認作基礎(chǔ)課程，不十分受重視？

“基本樂理，在我國（其實在國際上也一樣）一直是不被重視的一門課，它產(chǎn)生最早，但問題卻最多。

在我做學生的時候，唯一一本基本樂理書就是繆天瑞先生編譯的《樂理初步》（柏頓松著），作曲系在新鄉(xiāng)辦暑期培訓班我教基本樂理，在天津文化宮教工人師傅學基本都是參考這本書。

我教了50多年基本樂理，但從未學習過這門課，所幸的是，當我正式開課時，斯波索賓的《音樂基本理論》中譯本已正式出版。這是一本前所未有的具有很高學術(shù)價值的基本樂理教材，我從中學到許多聞所未聞的新知識，大開眼界，倍受鼓舞，正因為我經(jīng)常這樣說這本書好，我的可愛的學生們在運動中畫了一幅漫畫，從天津音樂學院的三樓掛到一樓，上面畫著斯波索賓坐在蓮花座上，我在下面頂禮膜拜。運動之后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仍說斯波索賓的《音樂基本理論》是一本非常好的基本樂理教材。”

率真，耿直，一絲不茍，李重光先生至今如此。在寫給照乾的書信中，他坦白地寫道：

“在拙著尋求學術(shù)價值，找來找去一無所獲，忽然想起有人講過的一句話：李重光的書不是學術(shù)著作。當時對這句話有點不能接受，現(xiàn)在想起一確有幾分道理，于是我想在不是學術(shù)著作的書中去找學術(shù)價值，豈非自討苦吃，同時我也想起另一人說的話：李重光的書有很強的可操作性，當時也很不理解，怎么又蹦出個可操作性。后來越想越覺得有點意思，現(xiàn)在出的書，好象是缺少點可操作性。我的書都是從教學實踐中來，所以操作起來為就比較方便。因此，我想我的書缺少學術(shù)價值，但有實用價值，這恐怕就是它為什么能存活40多年賣書400多萬冊的一個重要原因。”

背景資料

一百年來，中國基本音樂理論從無到有，與中國音樂文化的整體發(fā)展緊密相連，經(jīng)歷了從觀念到實踐各個領(lǐng)域的變遷。在此期間的40多年里，李重光的《音樂理論基礎(chǔ)》自出版以來一直都是重要的樂理教材，對中國樂理學科的整體發(fā)展與建設(shè)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。它在對歐洲基本樂理進行詳盡透徹的講述之外，強化了中國五聲調(diào)式在基本樂理學科體系中的合法地位，其應用范圍之廣、影響之大是任何一本樂理教材都無法比擬的。（記者 張東冬）